《陳雷文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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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武山魂

作者 陳雷 2007.09.16

Tī chia，全排灣散赤ê庄落，伊上蓋老，bē輸瑪家koh入去hit chōa禿頭ê舊山，老kah人bē記得伊ê名，攏叫伊“長老”niā -niā，古早番社時代tō按呢稱呼。無人知影確實幾歲，老一輩ê講，日本人森丑之助來北葉社訪問調查hit年，有hip著伊ê相。社頭阿助身邊，ku tī土腳hit個長頭鬃ê gín-á tō是伊。照按呢算來，上蓋無也有一百歲a。四kho͘圍散鄉ê山內，近近hn̄g-hn̄g，真chē人來請教伊，問生問死。減彩一方面是尊敬伊活一百年ê智慧，我想主要是有信仰伊，親像in有信仰山hit款。因為tī排灣ê庄落瑪家、泰武、春日chia、看會著ê攏是粘作一伙ê山嶺，一稜一稜thia̍p koân起lah，上內面入去神teh tòa，不時 tah霧、giâ雲ang，tī山頂尖hia。

“為啥物beh生肚臍？”伊攏總問二擺遍，因為m̄ bat聽過這款龜怪ê請求。阿妹khiā tī伊面前，裙掀起來hō͘伊看，講：“因為我無肚臍。”m̄信家己ê目睭，長老用火chhiō，用指頭á尾摸，pak肚皮若金瓜滑溜溜，無khî也無chōa。成實一世人m̄ bat看過這款無肚臍ê!

阿妹出世了，滿月才落肚臍蒂。Pak肚皮規粒金金滑滑，老母chhōe無肚臍，抱去問醫生。醫生講，無要緊，gín-á勇健tō好。Khah大漢ê時，看阿姊有肚臍，問老母：“阿姊pak肚thài破一空？”老母喜ā m̄愛伊問siūⁿ chē，chhìn-chhái應：“阿姊出世ê時，無細字去割著。”khah大漢了，kap隔壁錦a chhit-thô“老母生kiáⁿ”。阿妹問：“作老母beh按怎生kiáⁿ？”錦a講：“我生hō͘你看。”衫le̍k起來，比hit粒肚臍：“ùi chia生。”阿妹看pak肚中央一粒圓圓pok-pok，若糖kâm-á，問：“你細漢無細字割--著？”錦a應：“m̄是割著。Che是我ê肚臍。”“肚臍是啥？”“Tō是老母生kiáⁿ用ê。”阿妹講：“我無肚臍。”錦a罵伊：“你烏白講。大家mā有肚臍。來，我教你生kiáⁿ。”掀伊ê裙起來，chîn一晡，chhōe無肚臍，hoah：“你無肚臍！你bē生kiáⁿ！”Chông leh走，轉去tâu in老母，阿妹無肚臍。老母罵：“烏白講！ná有人無肚臍！”koh四界去宣傳，厝邊隔壁ê gín-á攏知影阿妹無肚臍，無人beh kap伊chhit-thô，kan-an創治伊。“無肚臍，無肚臍，阿妹ùi tó來？青狂bē記帶肚臍。…”kā伊笑。去學校讀冊了後，阿妹寫作文“我ê第一個願望”，tō是beh生一個肚臍。老師拍點數丙下，批一chōa字：“烏白想，烏白寫。”

阿妹愛唱歌，kā老母講，大漢beh表演唱歌，上台作歌星。老母知影阿妹有天份，chhōe一個老師kā教。第一課教發聲，老師講：“聲ài ùi肚臍發出來。”阿妹無肚臍，m̄敢koh去學唱歌。

伊kā老母講，beh生一個肚臍，老母講，che kan-na長老有發法度。因為伊有信伊，親像信山hit款。阿妹來瑪家chhōe長老，請求伊：“我愛beh生一個肚臍。”長老問二擺：“為啥物beh生肚臍？”因為m̄ bat聽過這款龜怪ê要求。阿妹掀pak肚hō͘伊看，講：“因為我無肚臍。”成實長老看無肚臍，摸也無肚臍，雄雄phak落去kā伊拜，嘴裡ki-ki ku-ku念一大堆，tō是排灣人祈禱敬拜ê話。阿妹聽無。問伊：“為啥物拜我？”長老才講：“我tī chia等真久a。我知影你會來。Chit-má你來a，請你chhōa我轉去。”阿妹問：“chhōa你轉去tó位？”“太武山。上內面tah霧、giâ雲ang hia。”阿妹問：“為啥物太武山？上內面tah霧giâ雲ang hia。”

Tī上代先創始ê時， 山內面有百步蛇， 生活真艱苦。規日土腳sô，chhōe無食ê物。蛇kā創造者請求，hō͘伊作人，通好用二腳行，用雙手拍獵。創造者同情伊，hō͘伊作人。用雙腳行，m̄免用pak肚土腳chhê，用弓箭拍獵，M̄免pak肚iau。Koh kā伊吩咐：“你ài永遠會記得，你原本是蛇。”蛇問：“Beh按怎永遠會記得？”創造者講：“我hō͘你人ê名，叫你排灣，你永遠tio̍h會記得。”蛇講：“我ê名叫排灣。我永遠會記得。”創造者講：“我hō͘你無肚臍，因為蛇本來無肚臍。你永遠才會記得。”蛇應：“我永遠會記得。我無肚臍，因為蛇原本無肚臍。”創造者講：“我hō͘你太武山tòa，因為山是永遠ê。你tō是太武山ê靈。”蛇歡喜，感謝講：“Che tō是我今á日ê chiù-chōa。我永遠會記得。我ê名排灣，我無肚臍，我tō是太武山ê靈。”Tō是排灣ê開始。Hit個以後，排灣人tòa太武山嶺，用雙腳行，用雙手拍獵，看活過日。Soah漸漸bē記得in ê chiù-chōa，也離開太武山，也有生肚臍，kan-na chhun一個名排灣。

長老講：“單單你無bē記得。”阿妹問：“為啥物？” “因為你來a，你無生肚臍。”Koh kā伊拜，請求伊：“你ùi太武山來。請你chhōa我轉去。”阿妹想，taⁿ害a。我來求你hō͘我生肚臍，你soah kā我拜，叫我chhōa你去peh山。Lú想lú無妥當，著驚走，轉去kā老母講長老ê話。老母才想起，生阿妹進前，有夢去tī山內hō͘百步蛇kā著，無外久tō有身。心內鬱悶bē清景。想講大概長老siuⁿ老a。

入山聽著chhan-chhan ê水聲，頭前一chōa淺淺ê溪流，ùi koân-kiā ê山嶺出去，chông對下面ê坑(kheⁿ )谷。Tòe溪行，oat一個灣，頂頭溪岸一個查甫人，tîⁿ頭巾、hâ桶裙， poak一枝薰吹嘴， khiā tī hia teh等伊，叫：“我chhōa你去。”阿妹tòe伊行，lú peh lú koân，問查甫人：“Che是啥物溪？”查甫人應：“太武溪。山內出來ê。”koh行一chām，阿妹嘴ta。查甫人挽樹頂ê果子，紅口tìm 紫，芳貢貢，若火龍果hiah大粒。食落去，nâ喉甘，thàng心涼，嘴tō bē ta。阿妹問：“Che 啥物果子？m̄ bat看過。”“太武梨。Kan-na chia有。”Koh行半晡，中晝到，日當kiā。阿妹pak肚iau，查甫人liâu落去溪裡，伸手hô͘一尾魚，白siak-siak虱目魚hiah大尾。Liah魚肉hō͘阿妹食，幼koh tiⁿ-but，食了精神iû-ia̍h，人也bē thiám。阿妹問：“Che啥物魚？以前mā bat食過。”“太武魚。Kan-na這chōa溪有。”阿妹問：“Koh外久會到？”查甫人用薰吹比he清標ê溪流：“Tòe溪起--lih，koh半晡tō到。”阿妹tòe伊認真行，lú行lú敏掠。Bē記得行外hn̄g a，來到一tah koân-kia ê坑崁，雙旁石壁直直chhêng-koân tú到天。中間一chōa細phāng，e̍h-e̍h tú好一個人kheh會過。風sù-sù透，soah teh tah茫，四kho͘圍giâ雲ang，白茫茫無看路。臨時ùi山壁ê空phāng日生腳nǹg過來，照著霧，tō清去。頭前一tah平坦ê空地，已經是山頂尖òaⁿ-òaⁿ ê黃昏a，滿天雲霞豔彩牽金絲，若新娘房ê網罩kún-kún iaⁿ-iāⁿ。He日ùi天尾斜過來，對對照著石像，一身紅赤赤khiā-khiā chhāi tī空地中央，二個人koân，頭頂tîⁿ二隻百步蛇，hīⁿ á一旁掛一隻羊，親像teh等伊。阿妹問：“伊是啥人？”查甫人講：“伊是排灣。”Kā伊拜一下，查甫人tō無去a。這時兩旁有日落ê歌聲，四個勇壯ê查甫人，tîⁿ頭巾，頂面插一排山雞ê毛，胸前phāiⁿ闊闊ê肩帶，掛銀掛珠。Koh四個查某人紅彩烏裙，tì大帽，胸前一大排phoa̍h鍊，mā是掛銀掛珠，óa來牽伊ê手，圍tī伊中央，se̍h kho͘ á ná唱ná跳。In一個人唱一款，八款歌tîⁿ作一伙若虹，liâm-mi飛koân hō͘鳥聽，liâm-mi落kē hō͘魚聽。阿妹m̄ bat聽過這款歌，m-kú感覺真熟似，soah也會曉唱，kap八個人跳舞。查某人捧酒出來，攏lim酒koh唱koh跳，唱到日無去，月出來。山頂尖ê月lú近lú白，bē輸水底ê玉，伸手摸會著。Iā tī土腳ê soān 石tō是大細粒ê星無人khioh。Soah酒醉睏去。

目睭thí金，已經天光，日頭iāⁿ-iāⁿ。石像khiā tī空地中央，無半滴聲。才注意著hit頭一間kē厝，石板thia̍p ê。正面一tè大石壁，頂面畫八身ang-á，kap伊平koân。四個查甫、四個查某，攏tì súi帽穿súi衫，掛銀掛珠，kap昨暗唱歌跳舞ê仝款。厝邊一個棚，kē-kē mā是石板tah ê。頂面齊齊一chōa人頭殼骨，日pha̍k kah白siak-siak，雨洗kah清氣氣。雄雄人頭開嘴講話：“你來a！”著一驚soah精神起來。

倒tī病院四工，大睏bē醒，m̄知病因。第五工才雄雄退燒，精神過來。伊kā老母講，山頂尖八身ang-á跳舞唱歌。老母想，可憐我這個阿妹，bē堪得大病五工，頭殼燒pháiⁿ去a。

M̄知啥物原因，這個以後，阿妹soah真gâu唱歌。He歌真無仝款，瑪家、泰武、春日ê人m̄ bat聽過，m̄-kú攏真熟似，概成早tō會曉唱。Mā有時一條歌八個人唱、一人唱一款，和聲tîⁿ作一伙nā配色ê彩虹，別位m̄ bat有這款唱法。Lú來lú時行、連市內屏東、高雄也唱阿妹ê歌。無外久，電視台請伊去唱，一下手大成功，少年ê上蓋愛。阿妹tī電視台唱，大舞台大樂隊，koh穿斷一koe̍h ê té衫，làu一節ê牛褲，e̍h-e̍h cha̍t-cha̍t，美國歌星ê場面，超現代ê打扮。Hit chām台灣tòe美國á kha-chhng流行，新型牛á褲làu肚臍，褲頭làu到kha-chhng頭齊齊。肚臍現現，肉感、皮感兼骨感，人講是三感，bē輸目睭食三層(sam-châm)。阿妹台á頂唱歌，熱情放火燒，青春無teh惜，胸前烏白hàiⁿ，kha-chhng chhin-chhái搖。M̄-kú肚臍hia攏tah一尾ia̍h-á，金金sih-sih，有時tah紅ê，有時tah綠ê，有時tah花ê。少年ê m̄知hit個原因，誤會是Bretney Spears ê新打扮，Hollywood ê好出頭，結果人tī台á頂tah肚臍，咱tī台á腳tòe流行。Hia ê穿làu肚臍牛á ê少年輩，大家街á行，無彩一個肚臍好好攏tah起來，也有tah尾ia̍h，也有tah田嬰，也有khàm花，也有khàm草…。

不過經理講，若是beh唱也beh跳，猶是肚臍現現才會大成功，像美國大歌星Madonna按呢。阿妹ê老母有時想起，夢著蛇有身ê代誌，心內悶悶不安，mā勸伊，你chit-má有名有錢，tō是欠一個肚臍。Hit年寒人，暗靜kap老母二人去美國，tī Hollywood hia chhōe一個phu-la-su-ti-khuh塑膠整容醫生，手術作肚臍。Pak肚中央ó͘一空，thīⁿ一個新肚臍。歡歡喜喜願望完成得著寶，轉來台灣，上台演唱。Mā是穿牛á làu肚臍，第一回pak肚無tah彩，規粒肚臍現現，圓圓膨膨，金龜á hiah大個。雙旁掛一對鑽石hīⁿ鉤，台á頂燈光照著，金金閃閃，五彩kún-iāⁿ。少年ê看kah tah心sahN khùi，青狂火燒chông，kho͘ si-á ná peh起來跳，khiā起來chàm，也hoah也hiu，koh háu koh笑，厝kòa beh giâ去，歌也無顧聽，會使講比美國 Jennifer Lopez khah“khu” khah siáu。 Tō是這chām見若台á頂演唱，tō會看著一身石像，頭頂二尾蛇，hîⁿ á一隻羊，khiā tī伊面前nā像beh kā伊講話，阿妹心內知影。專工轉來瑪家，家己一人入山，chhōe著hit chōa chhan-chhan ê溪流，無看著咬薰吹ê查甫人。溪岸樹頭頂koân-koân hioh一隻飄撇ê lāi-hio̍h，看伊來，phia̍t 一si̍t ，叫一聲tō飛走--去。Tòe溪行，lú peh lú koân，來到hit位坑崁，雙旁石壁直直tú到天。Mā是teh tah霧giâ雲-ang。報頭風透，人行風頂，bē輸lāi-hio̍h 掠起來飛。雄雄霧清--去，頭前一tè平坦ê空地，已經是山頂尖òaⁿ-òaⁿ ê黃昏，四界ê雲湧若多情ê台灣海洋kún-iāⁿ。天尾日斜西過--來，照著石像，面紅赤赤，雄雄講大聲話，若雷tân:“你bē使來chia！”阿妹驚一tiô，問伊：“為啥物bē使來？”石像應：“有肚臍eb5ë使來。”“為啥物？”“因為bē記得a。”“Bē記得啥？”阿妹koh問。石像無koh應，也無聽著人唱歌。行去石厝hia，八身ang-á穿súi衫、tì súi帽khiā tī壁頂，也無跳舞。斟酌看，上邊á hit身查某ang-á，pak肚中央mā有一粒肚臍，金龜hiah大。Kan-na伊有，chhun-ê ang-á攏無。阿妹問伊：“為啥物kan-na你有？”Ang-á無應，二粒kian凍ê水珠ùi ang-á面滴落來。又koh聽著有人大聲嚷，若雷tân:“你bē使來chia！”Nih一個目，八身ang-á攏無去 ，厝也無去。Iā tī土腳幾lōa粒圓圓ê人頭殼骨，liàn來liàn去。緊oa̍t頭看， 石像猶tī hia，走去kā拜，已經bē赴a。即時雷公tân，he古老ê石像雄雄phia̍k一下，ùi面到pak肚pit作二旁。才聽著查甫人、查某人又koh和聲唱歌， he歌lām著太武山頂ê彩霞， se̍h山尖一liàn，變作一chhok烏雲飛無去。

阿妹轉來見長老，長老會認得伊，講：“請你唱歌hō͘我聽。”阿妹唱電視頂上時行ê“搖頭á歌”，ná唱ná siak頭，hàiⁿ kha-chhng。長老講：“M̄是che。”阿妹挺胸khiā直，改唱太武山頂ê歌，歌聲chhèng-koân起lih， 若lāi-hio̍h teh飛，lú飛lú koân，強beh tú 著天。唱了，長老搖頭講：“Che歌死去a。”阿妹驚一tiô，問：“為啥物歌死去？”長老雙目kheh，身軀坐直，念：“…上蓋代先天地創始ê時，山內有百步蛇，生活艱苦，用pak肚chhê土腳，…”阿妹會記得這節排灣ê傳說，也祈禱敬拜， tòe伊續落去念：“…我hō͘你作人，…我hō͘你人ê名，叫作排灣，你tio̍h永遠會記得。 …我hō͘你無肚臍，因為蛇原本無肚臍，你著永遠會記得。…我hō͘你太武山tòa，因為山是永遠ê。你tō是太武山ê靈。…”念了，阿妹問：“為啥物bē使轉去太武山？”長老流目屎，若凍露ê水珠滴落來。阿妹àⁿ 頭，看家己ê pak肚，滑溜溜中央一粒塑膠整容ê肚臍，圓圓膨膨，雙旁掛一對鑽石金hīⁿ鉤。到這時，真正chhun一個名排灣，因為in ê歌死去a，唱bē出來，太武山魂無tī hia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