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陳雷文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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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頭兵黃明良

作者 陳雷 2006.03.05

相命ê算算leh，pok一枝薰，kā切a ê老母講，舊曆五月初七是大好日子，的確親chiâⁿ會百年久長，明年就生後生。

所以五月初七切a嫁出去hit日，伊ê老母特別歡喜，規個西庄ê人lóng 知影了了。透早陳早伯ê厝頭前就圍一大堆gín-á beh看新娘。

切a嫁翁出名ê原因m̄是伊真súi，也m̄是伊ê厝真有錢。陳早伯雖然tī西庄有八分外ê田，m̄-kú m̄是好田，kan-na會tàng種甘蔗，bē-tàng種稻á。總是單單查某kiáⁿ一個，食穿無煩惱，算起來，tī西庄iáu m̄是無錢人。

阿切出世ê時，伊ê老母有目屎哭kah無目屎。一來是一個查某kiáⁿ，koh一來是一個缺嘴。He缺嘴雖然無外厲害，m̄-kú後來醫生chhōe去到台南，手術二、三擺，mā是bē好勢。無彩一個súi查某gín-á面，嘴頂一個khî，透到鼻孔口，講話iⁿ iⁿ o͘ⁿ o͘ⁿ，bē清楚。

切a大漢了後，伊ê老母替伊chhōe親chiâⁿ上苦心，西庄ta̍k ê媒人拜託了了，khah看就看bē好勢。後來媒人講kah pháiⁿ勢，kā切a老母講：「等明年某某所在某人ê後生作兵了，chiah看māi。」一年拖過一年，西庄ê人lóng 講切a嫁無翁。He chhit-thô gín-á夭壽，不時刁工拖木屐來伊ê頭前散步念歌：

「切a愛嫁翁，十六、十七súi噹噹，面圓圓嘴破孔，親chiâⁿ看過庄內外，khah看mā是無彩工。 西庄少年m̄娶某，東庄gín-á ài作兵，m̄是媒人無嘴súi，嫁妝lóng有照起工，若是廟裡問神明，伊講ài koh等十冬。」

所以切a五月七日坐烏頭á車嫁出去子郎廟hit日，規個西庄若像王爺生日時ê菜市á，kā kā滾ê鬧熱。He媒人替伊抹粉抹胭脂，厚厚一iân koh一iân，缺嘴抹kah無去，明明是一個真súi ê新娘面。

He新娘車ê後壁tòe一隻鐵牛phoh-phoh喘，頂面一車tīⁿ tīⁿ就是切a ê嫁妝。切a ê老母為伊準備十年ê物件，一年過一年，lú來lú chē，針車、電視、洗衫機、tháng-suh…ta̍k項有，沿路pi-pi pa-pa，來到kiáⁿ婿厝。

2
黃明良娶某hit日，子郎廟無啥物鬧熱ê所在，也無啥物人知影阿良娶某ê代誌。阿良tòa tī庄外圳邊ê一間舊厝，伊ê阿姑tòa tī隔壁，透早就來tàu腳手。阿良ê老pē khah早是粗工人，替人作sit ，chit-má身體無好，bē-tàng作khang-khòe，所以厝裡lóng靠阿良一個人。

阿良ê pē母雖然散赤，mā有hō͘伊讀過小學四年ê冊。學校ê先生看阿良tiau直，準伊作gōng呆。所以阿良十二歲hit年冬，伊ê老pē叫伊m̄免去學校，留tòa厝裡tàu腳手ê時陣，學校ê先生lóng無講一句「按呢真無彩」ê話。

阿良讀冊無法度，m̄-kú khang-khòe上gâu作。Tiau直ê阿良bē曉kap人計較錢ê代誌，庄裡ê人上愛叫伊去作工。

阿良娶某hit日，上歡喜ê是伊ê老母。He水銀嫂食kah beh五十歲，mā m̄-bat摸過啥物針á車，看過啥物電á視。伊看he嫁妝，一厝內tīⁿ tīⁿ khǹg無路，看he新婦抹粉厚厚無半句話，啥物缺嘴無缺嘴mā是lóng相像。

阿良看缺嘴ê切a mā是無計較，代先切a講ê話聽無啥有，無外久就慣勢了。切a看阿良tiau直勇壯，心內歡喜，規日一個嘴笑嘻嘻，親像bē記得家己ê缺嘴。

3
阿良hō͘人抽去作兵hit日，庄裡lóng總有四個這款ê大頭兵入伍，所以有人keng-thé，子郎廟別物無出產，出產大頭兵。阿良穿一領新衫kap一雙舊ê樹奶鞋，hō͘人kheh tī火車內。伊ê老母來送伊，khiā tī火車ê窗á口，大聲kā伊叫，叫伊ài khah細字leh。M̄-kú火車內真吵，m̄知聽有無？伊ê老母有聽人講，作大頭兵上艱苦，kha̍p bē tio̍h就hō͘人修理。阿良人tiau直，beh按怎好？Koh想tio̍h阿良娶某無外久，厝內無人，beh按怎好？

He大頭兵ê兵營tī林鳳營koh入去ê所在，坐糖廠ê小火車接大火車才會到。頭三個月無人轉來，第四個月ê禮拜日才有三個大頭兵轉來子郎廟。水銀嫂叫切a去阿貴ê厝裡探聽，是按怎kan-na阿良無轉來？才知影阿良hō͘人關禁閉，留tī兵營洗便所，bē-tàng轉來。Koh去hit個禮拜日，水銀嫂叫切a chhōa伊坐小火車接大火車，去林鳳營看阿良。He阿良穿一身軀ê兵á衫，一粒頭殼剃光光像一粒大粒kan-lo̍k，koh烏koh ta-sán，就是正牌ê大頭兵，差一sut á認bē出來。伊ê老母問伊飯有食khah chē 無？切半粒芳瓜hō͘伊食，he有khǹg魯卵ê便當無時間食，就koh hō͘人叫去洗便所a。

阿良tī林鳳營訓練十二個月了，轉來tī厝裡。兩禮拜了後，接tio̍h通知，才知影hō͘人派去金門島，koh一禮拜就ài去高雄坐船。水銀嫂a煩惱kah bē食bē睏，iáu是切a khah定tio̍h，趕緊替阿良準備一kóa物件。

Hit暝 ī房間內，伊細聲kā阿良講，伊有身a，阿良kā伊giú來身邊，暗暗ê中間看tio̍h in某ê目睭kap缺嘴，問伊tiang時beh生？M̄知生ê時按金門轉來iáu未？兩人倒tī眠床頂，m̄知是歡喜khah chē，抑是煩惱khah chē，一時soah無話講，kan-na舊厝ê房間內，hit時有白白ê月光按外入來， 一chōa一chōa歪歪 照tī壁ê頂面。

4
阿良hō͘人派去金門一個補給單位。He單位ê王連長講話一個外省人á腔，kap老芋á兵相像，阿良聽lóng無。有一個名叫作林瑞雄ê班長，看伊新來ta̍k項bē慣勢，定定來chhōe伊講話。林班長知影阿良厝裡散赤，四個人靠伊一個人，kā阿良講，等伊ê某生ê時，beh幫忙伊請假，轉去看看leh。阿良才知影，這個林班長是大岡山ê人。伊是一個大學畢業生，來金門有六個月a，無食薰，無lim酒，iáu未娶某。

Hit時是一九五八年ê八月，阿良來金門二禮拜，開始lòng大炮，就是八二三炮戰開始。作sit人ê阿良，雷公bat聽過，大炮koh一世人m̄ bat聽過hiah chē。連續一禮拜，無暝無日lòng無停。He補給單位ê人，bih ti碉堡內面，m̄敢出來。有一個老芋á兵beh放屎，禁bē tiâu，tī hia操幹kiāu：「他媽的！共產黨，國民黨，什麼雞巴黨，都是天下一般黑，…有什麼好打的！？他媽的！老子當兵二十八年，連窩個屎也要打，真他媽的！…」ná講ná操，看阿良緊張kah bē講話，笑伊講：「台灣郎，家裡老婆等你…沒法度啦！」

話講iáu未了，一粒大炮飛來到碉堡門口爆炸，炸一下碉堡內面若像大地動…阿良hō͘砲lòng一下倒倒去，耳á吱吱叫，目睭soah無看去…過一時á，土崩了，才霧霧看tio̍h一個人倒tī伊ê腳尾，身軀hō͘土tâi一半，哀哀叫…趕緊kā伊ó͘出來，原來就是pháiⁿ死死ê王連長，驚kah面青sún sún，手phi̍h-phi̍h-chhoah。王連長看是大頭兵阿良，大聲嚷：「還站在這裡幹什麼！？…快去拿電話來！」阿良m̄知伊teh嚷啥，kan-na聽一句「電話」，趕緊去the̍h電話來…

才知影he電話pháiⁿ去拍bē通。Hit時食力ê大炮連續來七、八粒，有ê近有ê遠，若像teh創治in。連長phak tī土腳，koh驚koh氣，手裡hit枝電話khok-khok chhoah，大聲嚷：「出去！快出去查線！」阿良聽無伊ê話，khiā tī hia無tín動，連長若準阿良驚砲，m̄出去，起變面---「出去！馬上出去！」

阿良聽無，猶原khiā leh無tín動。林班長聽tio̍h連長嚷阿良，óa來kā連長行一個禮，講：「報告連長，現在砲彈不停…」

王連長平時對這位台灣人ê預備軍官無kah意，無空通giâ，無想tio̍h hit時會來干涉，peh起來跳。

「他媽的！你閉嘴！…我說現在出去，就是現在出去！」

大炮一粒續一粒，明明出去就是死…王連長家己驚死，koh m̄叫有經驗ê老兵，刁工叫新來ê大頭兵出去，實在人講大頭兵死bē了！

林班長khiā直直koh行一個禮。

「報告連長，我出去！」

He連長面á一陣青一陣白。

「他媽的！你造反了！…你是共產黨！你…」

「報告連長，我不是共產黨。」

「閉嘴！」

「報告連長…」

「你抗命！我槍斃你！」

碰！碰！話講iáu未了，手槍póe出來，就kā tōaⁿ落去…一槍tio̍h頭殼，一槍tio̍h心肝，倒落土腳，血流iáu未了就死去a …碉堡內ê兵á，看tio̍h連長tōaⁿ槍，驚kah無人敢tín動…連長行二步，來到阿良ê身邊，hit枝槍tu tòa阿良ê頭殼頂，發一句命令，像siáu狗teh pūi。

「他媽的！出去！」

作sit人阿良hō͘ hit個佔領台灣ê中國兵王連長命令，行出去碉堡，若像行入去落西北雨ê田裡，he大炮像雷公sih-nà，一聲遠一聲近，tân無停。伊行出去tú好四分鐘ê時，來到車路彎過去ê所在，一粒炮彈按金門對面飛來，tòa伊ê頭殼頂爆炸。He時常叫in台灣人作親愛ê骨肉同胞ê中國人，tī八月三十一日早時八點十五分，放一粒炮彈，kā大頭兵黃明良炸一下連身屍lóng無去。

後來師部派人來調查，查明少尉預備軍官林瑞雄「敵前抗命，就地槍斃無誤」。差不多一個月後，子郎廟黃明良ê厝裡接tio̍h國防部一張通知，講大頭兵黃明良tī金門炮戰光榮戰死，軍部有照例發憮恤金，每一個大頭兵，發八百kho͘，會使去鄉公所領。

5 黃明良ê老pē m̄甘伊ê kiáⁿ，用這八百kho͘，koh另外借錢，tī圳邊離厝無外遠ê所在，替明良作一個khong-kut-li-toh ê墓。後來明良ê某切a生一個胖胖ê後生，kap明良真仝面，抱轉去西庄hō͘厝裡ê人看。庄裡ê chhit-thô gín-á聽tio̍h切a轉來，又koh拖木屐來伊ê厝頭前散步唱歌：

「切a愛嫁翁，…」

就是in西庄ê人，iáu m̄知切a ê翁已經tī一個炮戰中hō͘人炸死去ê代誌，而且hit個in中國人製造出來ê炮戰，kap台灣人大頭兵黃明良有干啥物tī-tāi?到底為啥物大頭兵黃明良ài去金門？In mā是lóng m̄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