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陳雷文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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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Unspeakable

(1)

Hit暗我ê老父he-ku喘又koh大giâ起來,今年這個5月算起來已經3擺a,這回上蓋厲害。He khùi bē輸拍鐵á灌風tâng hī-hū叫,面一直烏綠去。我ê老母聽著伊喘,青狂tō罵:“你這個薰koh m̄改,he-ku giâ起來,攏mài chhap你,放顧在你去hê!” Taⁿ這句話m̄知已經講幾遍lah,mā是講未了tō叫我緊去叫先生。我ê老父一世人無食酒bē罵人,tō是愛食薰,這項改bē過來,he-ku喘ê症頭lú來lú siōng-tiōng。

見giâ起來tio̍h-ài去jiok陳寅先生來厝裡往診。真龜怪,攏定著ài注射才teh會落去,kan-na食藥á無效。陳寅先生性地好,koh知影我老父ê症頭,透暝叫mā隨tō來。In tō是看he-ku病熟悉作朋友。我ê老父好好ê時,定定去醫生館lim茶行棋。人講陳寅先生是圍棋siáu,棋力有上(chiūⁿ)段,少年ê時bat去台北參加比賽。

He醫生館tī大街裡,ùi阮厝去用走ê mā tio̍h-ài半點外鐘久。不而過,這chōa路我走kah足熟a,按廟後hit區甘蕉園cháⁿ短路去,免半點鐘tō會到。總是咱庄裡真chē人傳說,關帝廟後面hit大片甘蔗園有pháiⁿ空ê,hiàng時á有查某吊tāu死,身魂不時轉來tī hia。連標叔bat親嘴kā我講,hit個查某阮阿媽bat伊,叫作阿梅,生作bē bái,hō͘ in翁放捨去。Tō是這個關係,若m̄是真正要緊ê都合,我盡量無cháⁿ短路按hia過。

這暗看起來是斬然緊急ê狀況,我ê老父he-ku喘足chē冬,罕得像按呢hê kah bē講話。我沿路走,沿路汗流。來到廟口,頭殼皮teⁿ ân , 一下tō按甘蔗園chông入去。Hit chām甘蔗有二個人koân,規片暗暝摸niau,bē輸走入去pōng空內,kan-na有聽著一四界蟋蟀á teh háu。Ná走風ná透,甘蔗搖來搖去,si-si sa-sa,bē輸查某鬼teh叫。我嘴齒筋咬leh,lú走lú緊,規身軀puh ka冷sún ê雞母皮。

雄雄頭前hia pōng一聲,續落koh一聲,像teh放炮á。我著驚停腳落來,頭前遠遠有燈火teh iāⁿ。Liam腳óa近去,聽著人teh喝聲。Bih tòa甘蔗溝kuleh kā看,4、5個兵á giâ長槍圍leh,一個大漢ê隊長喝:“好了!好了!他媽的。過來!過來!” 有二個人按土腳空爬起來,一人手裡gia̍h一枝土鏟。He隊長一手gīm短槍,一手用手電kā in chhiō。Hit二個人hō͘電火chhiō著,bē輸中著定身法,直直bē tín 動。He隊長大聲罵:“他媽的!台灣郎,老子給你顏色看!”用手電照in ê面,he面若食人ê鬼á頭,目睭chiah大蕾,tú tú kap我相對看。Hit個細漢ê長頭鬃,驚kah嘴á開開,我bē認得是啥人。另外hit個,掛目鏡有二撇嘴鬚,m̄是別人,tō是陳寅先生,我看kah清清楚楚。雄雄隊長喝:“他媽的!跪下!” 陳寅先生m̄跪,兵á出腳kā chàm,才跪落去。He兵á馬上作一捆tōaⁿ槍,pin-pin piàng-piàng,像teh放炮á。陳寅先生一下倒落去,phak tī土腳bē tín動。兵á比一個手勢,hit個細漢長頭鬃ê kā陳寅先生ê雙腳mo͘h起來,ngē拖kā伊拖去tàn落土腳空。猶未oa̍t頭過來,兵á用槍koáiⁿ按後khok hmh落,續手kā chhia落去土空內面。馬上用土鏟kā土khàm起來。Hit個隊長喝:“走了。走了。” In peh上停tī園邊ê jih-puh,車開leh tō走。

我bih tòa甘蔗園溝m̄敢tín動,等到車走無看見,peh起腳beh走,害a,雙腳tiuh-tiuh chhoah,腳nńg soah走bē行。這時天頂尾烏雲飛走去,星koh出來a,蟋蟀á又koh規陣鬧熱起來。趕緊一路chông來到醫生館,beh kā先生娘通知。Ná知大門關bā-bā,lòng足久無人應。看破走倒轉來,tòe街á路走,m̄敢koh cháⁿ按甘蔗園裡過。

轉來到厝,阿母問:“Ah先生leh?” 我kā甘蔗園看著ê講hō͘伊聽,比hō͘伊看。伊ná聽面ná反青,一直問:“你看有真無?” “你看有真無?” 我一直tàm頭,我看足真。He手電chhiō伊ê面,對tī我ê面頭前,陳寅先生我thài bē認得?!雄雄出力雙手kā我掠leh :“雄a,che代誌你m̄通講!絕對bē使講hō͘人知!你知影無?” 伊目睭thí chiah大蕾,若像teh命令我:“Bē使講!Bē使講!” koh若像beh哭出來,teh請求我:“M̄通講!你m̄通講!” Ah,m̄ 通講!m̄通講!陳寅先生作啥pháiⁿ代誌? 是按怎m̄通講?伊hō͘人槍殺thâi死,是按怎m̄通講? m̄通kā先生娘通知?我一直問,阿母青狂罵我:“你gín-á人m̄ bat。叫你m̄通講,你tō bē使講。” Ah,hit時我才12歲ê gín-á niā-niā,che天大地大ê代誌我ná會知影?伊kā我ê手掠leh,大聲喝:“你kā我chiù-chōa!” 我hit時bē曉chiù-chōa,kan-na看伊ê目睭內有hiah雄ê驚惶、恐怖,tòe伊講:“Bē使講!Bē使講!” 伊驚我聽無,講:“你無看恁連標叔a?伊tō是烏白講,hō͘人掠去kòng。”頂禮拜連標叔hō͘人kòng kah面歪歪去,規身軀烏青結血,轉來ê時厝邊隔壁攏有看著。阿母kā我講,he是hō͘ lô͘-môa拍ê。這項代誌到我大漢了後,才漸漸探聽出來。Tō是連標叔tī阮圳á看著兵á thâi人,四界去講,hō͘警察掠去拍,講伊是共產á造謠言。

這時又koh聽著阮老父大嗽。阿母kap我坐tī眠床邊看伊喘,像火車teh peh崎,hī-hī hiū-hiū,規暝無停。伊目睭niauh-niauh看,有話講bē出來,天beh光進前,chàn bē tiâu tō過身去。我知影,tō是hit暝叫無陳寅先生ê關係。

(2)

經過幾nā冬了後,無人koh再講起。不過我時常會想著,細漢hit時,hit暗tī甘蔗園看著ê代誌,一直bē tàng理解。Chit-má我大漢a,漸漸明白。陳寅先生無作pháiⁿ代誌,政府ê lô͘-môa兵á作pháiⁿ代誌thâi人,就是che bē使講得。Tī這個恐怖,hō͘人壓迫kah bē喘khùi ê社會,我ê父母為著家庭ê安全,m̄敢kā人講,kā先生娘通知。Che是作父母ê本性,我chit-má作人老父a,漸漸也會瞭解。不而過,in為著這個決定,心內hiâu疑不安,自我食罪,mā受著足大ê苦痛,敢m̄是?這點我看會出來。Chiah chē冬以來,先生娘見若來買果子,阿母攏定著親手揀上好ê,秤頭掠足nńg hō͘伊。Che敢tō是伊對先生娘kap陳寅先生ê道歉,kā in會失禮ê表示?可惜到伊過身進前,攏無別物表示ê方法,伊kan-na會曉按呢niā-niā。總是我看先生娘mā是m̄知影伊ê意思,攏講:“Ló͘-la̍t ”,錢khǹg leh tō去,罕得有話講。Chiah chē冬我m̄ bat看過伊一絲á ê笑神。

過來歸仁鄉發展,土地有價。廟裡委員會決定,甘蔗園賣人起販厝。這項代誌已經講足久a,生理人mā來過幾nā遍,我一個人反對也無路用。總是kan-na我知影,22年前兵á thâi人,證據猶tâi tī hia。Chit-má teh beh hō͘起厝ê工人ó͘出來,bē輸我心肝頭經過chiah chē年生好ê疤,beh koh hō͘人割開,血流出來。這幾工,頭殼燒hòng-hòng,胸坎會痛,暗暝夢著陳寅先生來kā我講話:“你去,先去kā先生娘通知。” 伊ê面ham嘴鬚我看kah清清楚楚,kap hit暗tī甘蔗園裡仝款。

我去醫生館chhōe先生娘。伊一個人tòa hit間大厝,舊舊舊a攏無修理。看病ê所在原在一tè大桌,二條椅á,邊a一個棋盤。我見著先生娘,bē輸有罪ê犯人khiā tī判官面前認罪,求伊赦免。

“先生娘,關帝廟hit tè甘蔗園人teh beh起販厝。”我講。

伊恬恬無應,kan-na kā我看。

我講:“聽講khah早tī hia bat出過一件大代誌。 ”

伊mā是恬恬,面皮像一個鼓teⁿ ân-ân,攏無表情。過一時á,親像有瞭解我ê意思,才坐落來輕聲講:“吳先生,你若是親目有看著,請你koh再詳細講來我聽。”

我kā hit暗12歲gín-á tī甘蔗園看著ê攏總照起工講hō͘伊聽,22冬以來第一擺講出嘴,心肝頭 pōng -pōng-chhiáng,nâ喉一直cha̍t起來。伊死死坐tī hia,若一kho͘ ta去ê柴頭,面攏變烏去,足久才khiā起來,嘴內家己念:“想bē到是按呢,…想bē到lah……”

我kap先生娘來到墓地,tī阿母ê墓前點一枝香,伊講:“多謝你kā我講這項代誌。” 若像teh對我講,mā koh teh對阿母講。了後chhōa我行過墓地hit頭,有一個kē kē細細ê墓,孤單tī hia,青草發kah真旺。伊指hit個墓牌講:“你看。” 頂面有二chōa霧去ê字:“陳記善先生之墓。民國36年5月13日逝。” Ah,這個可怕ê日子我當然會記得。我問伊:“Che是啥人?陳記善先生是啥人?” 伊gia̍h頭起來,若像nâ喉that tiâu leh,停一時才講:“Tō是陳寅先生 lah。” 我驚一tiô:“陳寅先生?!” 伊tī chia?伊無tī hia?先生娘tàm頭:“伊tī chia。…恁老父過身hit工,你ê老母tō來kā我通知。…” Ah,你早tō知影?阿母早tō kā你通知?伊koh tàm頭:“感謝伊,mā感謝你。若無,我這22年ê暝日m̄知beh按怎過?” 我已經擋bē tiâu ê傷心kap歡喜tòe伊ê目屎先流 出來,m̄是因為這項代誌我chit-má已經有講出嘴,m̄是為著先生娘已經知影,mā m̄是為著chiah久以來,這個食罪道歉ê重擔雄雄無去,是因為數念一位勇敢良知ê女性,伊為著kiáⁿ ê安全,mā無beh放捨朋友ê恩情,mā無beh chhìn-chhìn chhái-chhái kā tio̍h kap m̄-tio̍h ê濫濫作一伙,分無清楚去。這時我又koh看著伊暝日操勞老去ê súi面,大蕾目睭,22冬前hit個烏暗暝深切ê目神,其實m̄ kan-na是驚惶ê認命niā-niā,猶koh有足頂真作人ê決心。

阮恬恬離開墓地,我問先生娘,陳寅先生為啥物受害?伊幾nā擺搖頭,表示事實m̄知。雄雄伊面oat過來,比hit個已經行過去ê孤單發草ê小墓,細聲kā我吩咐,差不多聽bē出來:“你m̄通kā人講,…” Ah,m̄通講!m̄通講!我看伊liap-pó͘黃酸ê面照著二chōa紅hóaⁿ ê西照日,tō是一個久病拖磨ê老人,teh忍耐牽拖bē soah ê痛苦,伊無聲音thang喝出來,mā bē使喝出來。Ah,bē使講!bē使講!Ta̍k個人攏bē使講!我又koh聽著我ê阿母按呢kā我吩咐。我知影lah,chit-má我已經知影lah,因為in是228 ê受難者,應該到taⁿ已經無人會記得in a,應該是到taⁿ無人知影in ê生死,in tī toh位?應該是kan-na知影,hit一暗,伊kap行棋ê朋友ùi厝裡hō͘人拖出去,tō無koh再倒轉來。Ah,bē使講,che攏總bē使講,chit-má咱知影in tī toh位,mā bē使講,不管tī蟋蟀á鬧熱ê甘蔗園,tī黃昏無人所到ê墓á埔,chia ê可怕ê,m̄知beh按怎講出嘴ê代誌,ài koh等候到tiâng時才會tàng攏總講出來?

注:英語“Unspeakable”有“bē曉講”、 “Bē使講”、kap“可怕講bē出嘴”ê意思。想無適當ê台語詞,暫時用英語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