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陳雷文選》 |
| | | 轉寄 |
一
Hit個烏肥ê阿澤是研究森林ê人。台大畢業作兵了,hō͘人派去阿里山森林管理實驗場作管理員。伊人tiau直,kap人koh好作伙,lak袋á若有幾kho͘銀,tō招人去食kap lim,開了了。Hit個樟腦林管理組ê下底,有五、六個退伍兵老芋á,伊mā常常請in去食。特別是hit個白ê,食了知滋味,看伊領錢ê日tō來招伊,若像是伊ê好兄弟。看tio̍h伊,tō笑hi hi;肩胛頭kā搭leh,叫伊「老郭」。
In幾個常常去食ê,tō是實驗場山腳一間叫作日月閣ê小菜店。Hit個日月閣tú好tī林場落去bē到半點鐘ê山路彎過去ê所在,kap一間新春旅社、一間kám á店作夥。日頭beh落山ê時陣,四、五個tō落來,對tio̍h西照日ná走ná唱歌。Hit個禿頭趙ê對日月閣ê小姐秀鸞上有意思,lóng走tī頭前,先入去店內面chhōe秀鸞lô-so。Hit個白ê愛食,對阿澤tòe tiâu tiâu,笑話kap粗話一直講。
「…我家鄉的姑娘呀…老郭…意思就不同…」想beh hōaⁿ郭ê肩頭…m̄-koh白ê人é,才五尺koân,hōaⁿ bē好勢,山路koh落kiā,差一sut á poa̍h倒。
菜店ê頭家娘看in來,hâ一條花裙來迎接。搬椅á出來,大聲叫:「秀鸞a!」
菜店內面清清無別人,兩pha電火暗sàm暗sàm,內面秀鸞有聽tio̍h頭家娘teh叫,拖一雙木屐搖leh搖leh出來…he秀鸞看起來mā khah無二十歲,身軀肥水a肥水,面圓圓,無抹胭脂mā是bái súi a bái súi…hit個趙ê上蓋愛秀鸞ê肩胛頭,伊若穿無手ńg ê衫,兩個肩胛頭白白、圓圓、幼幼,趙ê手tō食豆腐,chia摸hia摸,不sù鬼。
Hit個秀鸞是山裡出來ê,鼻koân koân,目睭lô lô,酒koh上gâu lim。伊對趙ê無啥物特別ê sa-bi-suh,m̄-koh對烏肥ê阿澤上蓋親切。阿澤若lim無了ê bí-luh,伊khah chē mā替伊lim去,這點趙ê心肝內上bē爽快。
M̄-koh今á日大家酒lóng lim kah足歡喜。菜出無一半趙ê tō開始teh醉,叫秀鸞「我ê親親心肝…」,chia摸hia摸,桌á頂ê bi-luh chhia chhia倒…。白ê kap另外一個陳工友beh lim酒,專門食菜,兩個人半隻白切雞食了了。頭家娘看阿澤無啥lim酒,phâng一尾紅燒鯽á魚kap一干高梁,來kā伊灌酒。
「今天呀,我說呀,老郭…,咱老趙害的是呀…不得了的相思病加上鄉思病…」
Hit個白ê gia̍h一雙箸,指伊ê面講…趙ê醉醉,聽tio̍h白ê講啥物相思病、鄉思病,一雙箸tòa伊面頭前指來指去。Soah一時認真起來,想tio̍h今á日食老a,山東ê故鄉kap伊ê某幾十年lóng無消息…soah beh哭beh哭,坐tòa椅á頂,目睭gōng-gōng一直看秀鸞,若像雄雄khong去án-ne。
五個人食了轉來ê時陣,月娘已經出來真koân ah。規個山路hō͘月光照kah青青白白,像溪水洗過án-ne。趙ê hō͘陳工友半拖半行,沿路吐兩擺才轉來到宿舍。
二 隔轉日天iáu未光,阿澤tō起來。伊上愛一個人透早行山路。He林場ê山路tī日頭出來以前lóng tah霧,有時像tī雲海內面。阿澤上愛一個人走去山路上koân ê所在,等日頭按山後壁出來。He peh起來ê日頭bih tī霧ê後面,若像電火照tio̍h báng tà。山內ê水氣像雲án-ne飛出來,樹林內幾lōa種ê芳味若像花teh開。
等伊行來到東旁ê林場ê時陣,天已經足光。He東旁ê林場是一片足大ê樟腦林,一直透到三腳山ê後壁去。而且lú入去,he樹林lú老。Tī三腳山有足chē大樟腦樹,看起來差不多lóng有一、二百年以上。
He樟腦樹葉á頂khoân一iân薄薄ê霜,hō͘日頭照leh tō無去a。葉á頂青青青,像玉á ê面。阿澤看he細欉樟腦樹ê芽、puh kah chiâu chiâu是,tō tòa簿á頂作一個記號,koh鼻hit個葉á puh出來ê味、koh tòa簿á頂拍一個圓kho͘ á。
Án-ne無êng kah二點外鐘,才lóng總檢查了。看起來這片新ê樟腦林狀況真好,伊才離開hit個所在。M̄-koh心內掛意三腳山ê樟腦林,bē放心。因為二禮拜前,tī hia若像有人偷chhò柴。伊走入小山路,行beh一點鐘,才來到三腳山。
山腳近小路所在ê樟腦林已經hō͘人chhò一片光光,iáu有一kóa大樹倒tī hia,iáu未搬走。阿澤看看leh,chhò去ê所在大概有二十幾甲,確定是有人teh偷林。詳細ê狀況記tòa簿á內,趕緊沿路走轉來實驗所。
伊決定beh作一個報告,kā偷林ê代誌正式報告hō͘閻所長知。叫白ê馬上the̍h報告紙來,詳詳細細tò teh填寫。Hit個白ê看伊teh寫報告,七問八問,知影是三腳山ê代誌hō͘伊發現,趕緊來趙ê宿舍kā伊通知。趙ê聽一下驚一tiô,昨暝ê酒lóng醒了了。想講這個新來ê台灣少年人,平時hō͘伊食秀鸞ê醋,chit-má koh m̄知天地幾斤重,beh作報告,拍pháiⁿ伊kap大家ê飯碗,實在無想辦法kā修理bē sái。Hit暗tō去閻所長ê所在參詳。
三
Pê龍船ê前一日,阿澤tī台北監獄內面透早tō hō͘人掠出去。兩個sán猴兵á kā伊押出來監獄ê後壁埕。Hit陣tú好天beh光,天一旁烏ê,一旁微微á紅hóa紅hóa。阿澤thǹg赤腳,踏tio̍h露水lóng會冷。Hit兩個sán猴兵á,一旁一個,kā伊押來壁邊khiā leh。He埕一片足大,koh無啥物物件,kan-taⁿ一枝thiâu á tī中央,過一目nih á,koh一隊兵á出來,lóng戴帽á phāiⁿ槍,chàm腳步來到埕ê中央。兵á隊ê後壁tòe一個穿白衫ê人。Hit個人看起來koh少年少年,kap阿澤beh仝旁歲,剃光頭,雙手也無pa̍k leh。
等伊行到thiāu á前khiā好,有一個人hoah號令,he聲koân kah ló-ló長,若像狗teh吹風螺。「準備!…」「瞄…準…!」,「開槍!…」。Hit六個兵á khiā直直,槍gia̍h起來tō kā彈落去。阿澤聽he槍聲pin-pin pòng-pòng,目睭liap leh,hit個犯人tō倒落去,身軀tòa土腳chùn兩下,tō死去a,無koh tín動。
Hit兩個兵á笑leh笑leh,koh kā阿澤押入來監獄內面。Hit陣tú好天khah光a,監獄內ê走廊一步一步有看leh行。阿澤ná行ná想,hit個槍殺ê是啥物人?
續leh hō͘人chhōa入來一間細細間ê房間,四個lah-sap ê壁kap一tè桌á。一個大kho͘有豬哥嘴ê外省刑事坐tī hia teh等伊。阿澤看hit個豬哥嘴ê,腳手軟一半。伊會記得頂禮拜tō是這位豬哥嘴ê kā伊修理,規身軀hō͘伊用拐á kòng kah腫歪歪,bē tín動。
M̄-koh hit個刑事今á日手裡koh無拐á,kan-taⁿ坐tī hia笑leh笑leh。才khiā起來講:「他叫王金水,其實是王金水第二,上個月也有一個王金水。…他媽的!你門台灣人,連名字都不像樣!這個金水,那個金水,都是他媽的金水…」
「今天這個金水,跟你他媽的一樣,不合作…告訴你這臭小子,別跟我耍本事…在這裡,你就是死了十次也無有人理,神不知,鬼不覺。基隆港裡有少他媽的金水?!…」
伊指桌á頂ê幾張宣傳單hō͘阿澤看,lóng是阿共á罵國民黨kap老蔣ê話,大字細字印kah清清楚楚!阿澤看一下驚一tiô,看tio̍h鬼!講是tī伊ê宿舍chhōe出來ê。
Hit個刑事問伊傳單是án-chóaⁿ來ê,是啥物人hō͘伊ê?阿澤照實講m̄知。問來問去,連一個名to無。起gê siâu,khiā起來。一個兵á kā阿澤ê ām-kún chhui tiâu leh,另外一個手骨掠leh,一枝紅紅ê射tō kā注落。阿澤感覺伊ê手ê肉若像十枝刀teh割,痛kah哀bē出來。續leh頭殼若像火teh燒,像beh爆破;天地倒péng轉,beh吐吐bē出來。Án-ne差不多beh kah十分鐘,才痛kah暈去。
Hit兩個兵á,一個gia̍h頭,一個gia̍h腳,才kā伊kng去來桌á頂,像一隻死豬á倒tī hia。用一桶冷ki ki ê水按頭殼châng落去。Hit個阿澤才小khóa精神,兩蕾目睭開起來,tō koh暈去,m̄知人。Hit個兵á牽一條電線,pa̍k tòa伊ê腳ê大頭母。通一個電,阿澤ê身軀tō chùn一下,精神過來。豬哥嘴ê大聲嚷:「快說!他媽的,這單子是誰拿給你的?…」
阿澤頭殼gông kah烏天暗地,想beh講mā講bē出來。
「他媽的不講!」
「M̄知影。」又koh暈去。Hit個顧腳ê兵á,電tō koh kā通落,阿澤ê身軀大力chùn一下,koh醒起來。Án-ne問來問去,刑beh kah一點鐘,khah講mā是m̄知。豬哥嘴ê知影無khah choa̍h,叫兵á kng入去,準soah。
Án-ne頭尾刑beh kah四禮拜,無啥物新資料,khah講mā是m̄知影。Hit個豬哥嘴ê,人叫伊崔情報長,心內mā知,若用藥á問bē出來,tō是無法度a。M̄-kú koh m̄甘願,叫he兵á有tiang時tō kā刑一遍,修理修理。Hit個阿澤,本來人烏肥烏肥,愛講笑,hō͘ in刑kah一kho͘人若死ê,bē講bē笑。規日倒tī土腳,頭殼mo͘h leh,若像teh發童乩。
四
Koh三個月後,阿澤才hō͘人判刑。講是共產份子,判五年有期徒刑。Hit個趙ê告密檢舉有功,賞金五千,白ê賞三千。阿澤坐監iáu未一年,hit片三腳山美麗ê百年樟腦林tō hō͘人chhò了了去a。
(這篇是陳雷ê第一篇台語小說,1986年寫ê。原文刊tī陳芳明主編、tī美國加州出版ê “台灣文化”)